国和洁结婚五年了,国总是老气横秋地说,嗨!老夫老妻了。那话的意思像洁是一件老皮袄,披在身上只是个习惯。洁心里就十分地不受用,又说不出别的什么。洁注意到别人家的男人也愿这么说,这好像是已婚男人们的一句口头禅。女人们大可不必往心里去。
总的来说,洁和国算是一对恩爱夫妻。在据说是凑合着过占大部分的中国夫妻中,洁和国应该说是幸运的。他俩从相识相恋到结婚生子,几乎是一路绿灯,没有什么跌宭起伏死去活来一说。按国的话说是,由个体经济向集体经济的平稳过渡。国的朋友说国是擒敌高手,上得阵来就占据有利地形把握局势稳操胜券。洁的朋友说洁生就的一双青光眼,什么条件也没有乖乖地就跟人家入了洞房。
晚上,洁头枕着国厚实有力的膀子很矫情地叹了口气,说,哎呀!咱俩是不是太顺了点?一点都不罗曼蒂克。国只笑笑箅是回答,国认为这是所有回答中最好的一种。洁果真就喜欢国这个样子,洁觉得这是深沉,洁喜欢深沉的男人。tiqi.org 草莓小说网
国是政治部的干部干事,洁是门诊部的儿科大夫。国和洁他俩在这个部队大院深受瞩目并颇有人缘。夏天,吃过晚饭,这种瞩目和人缘达到了。散步的路上,人们纷纷堆起笑脸争先恐后地同他俩打招呼嘘寒问暖探饥问饱。如果他们手上再抱着他们的宝贝儿子晶晶,那么儿子晶晶在这一路上几乎要被夸赞的唾沫淹死。
国是不会陶醉其间的。国的浓眉大眼一下子就把这种环绕在他们两口子四周的热闹和喧哗看得一清二楚。国掂得出这里头的真情和假意,但国却对洁只字不提。这种隐瞒没有别的什么不好的东两,国只是想保住自己的自尊。因为国心里明白,这里的真情大都是冲着妻子洁的。洁是个细心、耐心又热心的儿科大夫,并且医术不错。这年头大家都纷纷把一颗颗红心交给了孩子,对孩子上心得不得了,因而对儿科大夫也就格外地殷勤格外地上心。洁受到的瞩目是真的人缘也是真的。国受到的瞩目是真的,但人缘的真假就很难说了。当然,这里没有国人格上的问题,问题出在国的位置上。国是干部干事,并且管调配。国干的这摊子事,很难让他辨别笑脸上的真假。
大院的人公认国和洁婚姻的美满,都说,看人家小日子过的!国和洁也一直这样认为,并且一直认为到他们的儿子晶晶出世。
生晶晶时洁已经二十八周岁了。洁本来不打算生孩子的,做儿科大夫的洁知道小孩子的麻烦和多事。但国却不行。国在三十岁生日那天喝了好多的酒,直喝得舌头在空荡荡的口腔里打晃。国执了洁的纤纤玉手说了许许多多动感情的话,国的眼睛在某一时刻甚至不失时机地泛起红来。洁感动了,心软了,义无反顾地挺起了大肚子。洁的肚子真争气,一下子给国生了个八斤二两的大胖儿子,喜得稳重惯了的国破例挥起拳头蹦了好几个高。
儿子的名字拖了好久好久。国和洁对字典里的汉字一概失去了亲切和信任,他们认为那里边的方块字统统配不上他们的宝贝儿子。他们也不着急,生怕一失足成千古恨,只是宝宝、贝贝、心肝之类地乱叫。直到有一天国一个叫苏州的哥们嫌老没个固定叫法麻烦,就自作主张地叫起了八二,说按生下的斤数叫好记好叫又合祖宗的章法。眼看着八二的叫法如雨后春笋般繁衍开来,洁顶不住了,慌慌张张起了个晶字。国先无论如何不同意,说这晶字俗气,臭大街,洁最后抹开了眼泪并质问国,说,爱情的结晶你都嫌俗,世界上还有什么不俗的?国在洁的爱情和眼泪下举起了双手。
儿子就叫起了晶晶。
洁的产假即将告罄时,保姆还没有影子。洁急得满嘴都是水泡,一个劲催国,快呀!快呀!!快呀!!!并不讲道理地说国,你个干部干事连个保姆也找不来,干什么吃的!国何尝不急呢?可保姆不比调配干部,只讲个德才也就够了,有时甚至不讲。保姆就难了,又要她老实实在又要她勤快能干,要她能吃苦何不贪吃,还要她知根知底没病没灾,有文化但不要太高,聪明但不要伶俐,模样儿周正但不能漂亮,等等等等,容易吗?!
国翻着通信录把能提保姆事情的亲戚朋友鬼子扫荡一般过了一遍,最后倒是最没抱希望的二姨回信说得最有希望。二姨说,二姨夫的二姨婆家侄孙女愿出来看孩子。那丫头虚岁十七,上过一年初中,人老实勤快,结结实实的没啥毛病。国急三火四地回了封信,让那侄孙女快来!速来!国把感叹号们写得如轰炸机投下的炸弹一般。
洁掰着手指二姨,二姨夫,二姨夫的二姨,二姨夫的二姨的婆家,婆家的侄孙女,乱七八糟地推箅了半天,甚至动用了纸和笔,纸上写着这些个跟二姨有瓜葛的人物,还画上了许多的箭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张特务联络图。就这样折腾了半天也没能把关系理顺。国抱着儿子在一旁替她累脑子,说她,你累不累?费这事!洁顶认真地说,哎,不箅清楚到时候怎么个叫法?国一想也对,拐了再多的弯毕竟还是亲戚,是亲戚就乱不得辈分。但国也从曲里拐弯中走不出来,就泄了口气说,算了,来了再说吧。
人是国接回来的。听到楼下汽车的动静洁就抱了儿子早早打开门候着。听见国的说笑声从楼梯口传上来,洁也兴奋起来。洁的兴奋内容很丰富,除了一般家庭主妇们初次请人帮佣那种兴奋外,洁还有种说不大出口的兴奋。这种兴奋很贵族化,有点子居高临下的味道。女主人,洁为了这个念头把被手上的儿子压得有点塌的身子挺了挺。
那丫头站在洁跟前时洁被大大地吓了一跳。洁脑子里十六岁的概念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洁记忆中自己十六岁时扎着两根歪歪辫什么窍也不开的傻样子。可这个十六岁的丫头简直可以用“窈窕淑女”这个很女性化的词了。她脸上的白皙和干净跟洁脑子里的农村丫头怎么也接不上茬。洁一直以为农村的太阳老大也很歹毒,把农村里的人都晒得眉眼不分黑糊糊一片。洁不知为什么心里“咯噔”了一下,感觉挺那个的。
洁毕竟是个知识女性,知识和修养不会让洁有什么闪失。洁一边拍着儿子胖嘟嘟的屁股一边很和蔼地笑问,来了?来,快进屋吧。像老早就认识似的,既不过分冷淡也不十分热情,很符合女主人的身份。
那丫头局促地立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站没个站相,看起来教养不够的样子。她不吱声只是很害羞地笑,脸上抹了层胭脂般让人怪心疼的,她歪过脑袋看身旁的国,像国是她的主心骨似的。国笑着教她,叫大嫂啊。
洁盯着国看了一眼,国忙说,搞清楚了,她应该叫我们大哥大嫂的。
洁咯咯笑起来,说,什么呀,大嫂真难听,听起来恶狠狠的,我看还是叫阿姨吧,叫阿姨亲,对吧?洁的笑脸对着那丫头,那丫头慌忙头,嘴一动,别象叫了声“阿姨”。
晚上躺下后,国问洁,你怎么让人家叫你阿姨?洁答非所问地,她怎么叫秋梅?莫名其妙;秋天哪来的梅花?这些农村人就会瞎起名。
国不太高兴地说洁,什么农村人农村人的,你爸不也是从农村出来的?
洁吃惊地从枕头上探起头来,逼视着国的眼睛,哟!怎么啦,刚来你就这么向着她!
国大吃一惊,想不到洁马上就把事情复杂化了。国想说她两句,但见她瞪着两眼像是有意找茬,怕声音大了让外屋的秋梅听见不好,就息事宁人拍着洁的肩膀,说,好啦好啦,叫什么不行?人家农村不讲究,怎么顺口怎么来呗。
国和洁住的是一室一厅的房子,两个人的时候觉得还可以,一下子加了两个人,就有点吃不住劲了。秋梅丫头还好说,在厅里一角支了张床,一天到晚闲着张嘴不大吭声,没觉得占多大地方,倒是那不会说不会走的儿子嚣张得这房子盛不下他了一般。到处都是儿子的东西,床上沙发上桌子上椅子上柜子上头顶上脚底下,走哪碍哪的事,连空气里都弥漫着小崽子的味道,臊烘供的。洁的好朋友蒋虹来他家说,你看看!你闻闻!这哪像个医生的家嘛!国吸着鼻子说,我一闻这味就醉。
洁第一天上班一上午就往回窜了三趟。国的办公室在五楼,洁穿白大褂像个小松鼠似的哧溜回去哧溜回来的样子全在他眼皮子底下。中午吃饭时国说洁,你注意点影响,一上午光看你跑步了。洁笑着说,哎呀不行,真难受!看见人家的孩子就想起咱们的儿子,心里痒痒的不行,腿不听使唤,由不得自己就往凹跑。国说,一次两次行,长了人家该有反映了。洁白了他一眼,说他,你成天就知道影响啦,反映啦,为别人活的一样,没劲!国说,你有劲,你就跑吧,看跑到最后谁吃亏。
洁的奶好得不得了,把儿子灌得小肥猪似的,那奶水还涨得自己往外淌。洁的的确良军装胸前经常是江南水田一般,干的时候也时常像大寨梯田似的结着一层层奶渍。国看不下去,问洁,你就这样七班?洁回答,是啊,不这样上班哪样上班?国说,你换件衣服嘛!洁低下头看了看湿乎乎的胸前一点难为情也没有,反而挺自豪的,笑着说哎呀,换了也没用,一会儿照样湿!国叹了口气,说,嗨!你就不能讲究点?洁瞟了眼秋梅马上盯着国看并说他,嗬!我还没老彻底呢,就嫌我了?要不是给你生儿子我怎么会这样?国击中要害一般,马上闭嘴无话可说了。
一次洁急三火四地下班冲进家,国正陪着一个客人在屋里坐着说活,秋梅抱着啼声不断的晶晶满屋子哄。洁一把夺过晶品,一屁股坐到床边,解开怀就给儿子喂奶,儿子大口大口吮着的样子的确是饿坏了。这时洁才顾得上屋子里的客人,冲人家点点头笑笑,算是打过了招呼。客人是个毛头小伙子,哪儿见过这阵势,脸早臊得跟猴屁股一般。他一脸红把国也闹了个大红脸。国一个劲地冲洁使眼色,洁坐在那儿敞着怀揽着儿子摇晃着身子一点反应也没有。小伙子匆匆抬起身子告辞,国送出门去折回来气呼呼地立在洁面前。你怎么一点不注意?
注意什么?洁仰着脸问他,一脸的无辜。在人家面前就这个样子,像什么话?!
洁听明白了丈夫的话,脸一红,抬高了声音说,废话!我倒是想注意来着,这么屁大个地方让我上哪注意去?你不能上厅里去喂吗?
厅里?厅里有穿堂风吹着我儿子你负责?见国卡了壳,洁越发不饶他了,哪来这么多臭毛病穷讲究?讲究谁不会?你个小干事有本事让我讲究吗?!
洁不讲理归不讲理,可句句又都在理上。国在洁的道理上一句整话也没有,只好摸出烟来抽。正要点上,洁冷不防大喝一声,滚一边抽去!别呛着我儿子!
国得了个儿子好像又失去了点什么,想想又想不大起来,心里老觉得是件事,沉甸甸的不是个滋味。晚卜亲热时把这感觉跟洁说了,洁挺生气地扭过身子把背冲给他,说,你呀,你是让好日子烧的!老婆能于,儿子白白胖胖,小保姆又漂亮,不是烧的是什么?
国听了这话觉得也挺别扭的,但哪别扭又说不大上。国就在心里嘀咕,这好日子也不太好受嘛!
儿子快一岁的时候,一天晚上十点多突然没命地哭闹起来。先是哼哼叽叽地小声哭,后来是啊啊啊地大哭,到最后是扯起嗓子拼命地哇哇大吼。小脸憋得通红,大眼泪一里一里往下掉,把国和洁心疼得不行。
洁喂他奶不吃,喂他水不喝,抱起他来不干,放下他更不干。洁摸了他额头不觉得热,试了试表体温也不卨。洁没了章法,一会儿摸摸他手,一会儿拽拽他脚,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国在一旁急得说洁,你个儿科医生连这也看不了?洁撇着哭腔说,哎呀,我脑子里光有症状没有诊断啦!国看实在指望不上她,就果断地抱起儿子要上门诊部。洁先跟着跑了几步,一想不对,拖住国哭叽叽地说,今晚柴医生值班,他是眼科的,还不如我呢!国就说,别啰嗦啦!快上总医院吧!
跑到车队找车,坐上车一路疾驰。司机见儿科大夫的孩子要往总医院送,意识到情况一定不妙,就撒了野地开,半个小时不到,就跑到了总医院。
到了总医院,儿子一声不吭东瞧瞧西望望好人儿一般。急诊室的大夫望着活蹦乱跳的儿子训他俩,这么好的孩子看什么看?!国和洁对望着,浑身是嘴有口难辩。还是洁开口说,这孩子刚才还哭得不正常,是不是肠梗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