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站了起来,严嵩扑通一声跪下了。两人的动作几乎是同步的,深刻体现了严嵩对嘉靖的了解。
嘉靖歪过头,看着严嵩,这个替他背了很多锅的朋友,原本熊熊燃烧的怒火,渐渐变小了。
“这个案子到此为止吧,赵二、管家等涉案人,萧风做主处理就好了。其他人,不必株连。”
萧风低着头,谁也看不清他的脸色,语气却十分平淡。
“万岁,兰女死了,她父母现在就守着她的尸体,等一个公道。”
陆炳像忽然喉咙痒痒了似的,猛地咳嗽几声。
黄锦本来都把袖子掩到嘴边了,一见陆炳先咳嗽了,自己就放下袖子,终止了咳嗽的动作。
严世藩此时也跪下了,他知道父亲这个动作的含义,他低着头,心里盼望萧风最好说的再激烈点。
他不怕萧风咬住自己不放,甚至最后就是查出兰女是死在自己手里的,也无所谓,他有的是办法抵赖。
但萧风不给嘉靖面子,执意往下追查,扩大株连,这事就有意思了。
嘉靖可是最要脸面的人,谁不给他面子,就是不要命了。
嘉靖看了萧风一眼:“此女子身世可怜,又是被骗拐的落选秀女,也算朕的因果。
黄伴,赐银一千两,让她父母好生过活去吧。”
嘉靖这一千两其实是给了萧风面子,他心里是真的不太在意一个落选秀女的死活的。
死在宫里和西苑的秀女,哪年都有十来个吧,皇帝会在乎这事?
萧风深吸一口气,在陆炳已经难以为继的咳嗽声中抬起头来,已经是面带微笑,恭谨的冲嘉靖行礼。
“臣,谨遵圣意。”
陆炳终于喘了口气,但咳嗽这东西很奇妙,你一但开始咳嗽,哪怕是假的,也会让喉咙变得痒痒,不是想停就能停下来的。
于是陆炳不合时宜的继续咳嗽了一阵,好不容易才停住,引得黄锦暗暗好笑。
严世藩垂着头,心里失望至极,原本以为萧风是个硬骨头,现在看来不像啊。可越是这样的对手,越可怕。
严世藩和他爹最不怕的就是那种动辄磕头撞墙的读书人,为了点屁事敢和皇帝大吵大闹,不死不休。
这样的人不管多厉害,他们都能将其搬倒干掉。夏言如此,沈炼如此,以后很多的所谓名臣也都是如此。
但他们害怕陆炳这样的人,萧风这样的人。
他们和自己一样的不要脸,一样的见风使舵,一样的会讨嘉靖的欢心,对付他们,太难了。
都是一个师傅教的,破不了招啊!
嘉靖脸色变得温和了很多,随即觉得心里的火气虽然小了,但还是有的。
“严爱卿年事颇高,精力不济了,需要人好好照顾。这人啊,谁照顾也不如自己儿子照顾来的尽心。
世藩就不要做官了,照顾好你爹,也是为我大明做贡献。等你爹百年之后,你再出仕吧。”
这话说的好温情,但严世藩却有如五雷轰顶。
啥意思?只要我爹活着一天,我就没法当官了?那我现在的太常寺少卿,也没了?
如果一个普通百姓,可能不明白严世藩当不当官有什么要紧。
他爹是严嵩,他是严嵩的儿子,他自己当不当官有啥关系,还不是大权在握吗?
但哪怕一个官场最小的官,都清楚为官和为民的巨大差距。别说是严嵩的儿子,就是皇帝的儿子,有没有封号都是天差地别的。
没了官身,你就是民!你爹是阁老宰相,你最多算个衙内,但你见到官,哪怕是个七品县令,只要他够硬气,逼着你给他行礼,你也没辙!
这事最严重的部分,其实在于一个人们早就忽略了的事实——
严世藩的官职不是他考中进士得来的,而是通过他老爹的贡献恩荫得来的。
当然,因为没有人任何人怀疑,如果严世藩去参加科举,是一定能中进士的,天下第一聪明人不是瞎说的。
可无论如何,你没经过科举,就没有真正的进士出身,恩荫的官职,现在皇帝不恩荫了,那你不是官,就是民,就是白丁了!
何况阁老宰相又不是世袭的,严嵩总有死的那一天,等到那时,严世藩从民到官,该有多难?
更何况,就是严世藩现在重头再来,拉下面子去考科举,哪个考官还敢让他中?那不是打嘉靖的脸吗?
所以嘉靖轻飘飘的一句话,严世藩个人的前途已经完了。他以后只能躲在父亲的阴影里,当个谋士了。
这也正是嘉靖的目的,你犯了大错,我看在你爹的份上不追究你,但你不能当官了。帮朕背锅,有你爹就够了,你就老实呆着吧。
严嵩也身子一抖,但他知道,只要他还活着,一切都是有机会的。他现在还不算老,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所以赶紧替儿子喊一句。
“臣,谢万岁体谅之恩。”
严世藩也清醒过来了,立刻跟着爹谢了恩,独眼的余光,怨毒的扫了萧风一下。
萧风被他一扫,就像忽然想起来了一样。
“万岁,严大人还是景王的师父呢,可没有官身,当皇子的师父,似乎有违礼制啊。”
嘉靖哦了一声,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不过他马上就笑了。
“你不说朕还没想起来,裕王和你关系不错,他的师父刘学士年老多病,已经告病几次了,就由你接接任吧。
至于景王的师父,朕的意思是,你也兼任了吧。”
见萧风想要推辞,嘉靖摆摆手。
“这事我之前和黄伴讨论过。一来两个皇子年龄不小了,也都封王了,他们学习课业主要在文华殿里,其实礼制上的师父更多是个虚职。
二来朕这两个皇子,从小不太和睦,却都很听太子的话。朕想,他们如今闹成这样,未尝是没有了大哥的缘故。
你去景王府的经过,朕知道了。景王并不讨厌你,你们年龄相近,你一个人兼任他两人的师父,其实就是当他们的大哥,没准能让他们变得和睦一些。
三来那些心里打着鬼主意,想在两个皇子中择主而扶的人,巴不得两个皇子不合,你一人任两师,他们没准也能消停点。”
看来嘉靖确实不是临时起意的,他的考虑确实很有道理,只是如此一来,严世藩唯一能钻的漏洞也没有了。
从此他再也没借口接近景王了,而景王正是最容易受影响的年龄,严党在景王身上投入这么多的心血,岂能让萧风就这么毁掉?
严世藩心里滴着血,表面却不动声色,只盘算着后面如何对付萧风。
萧风对嘉靖知道自己拜访景王的过程毫不意外,他估计在裕王府的过程也同样保不住密,在这方面他从来不敢小看了锦衣卫。
“臣,谨遵圣命。”
嘉靖走了,陆炳也走了,严家父子临走的时候,同时转身看向萧风。
三人的五道目光在空中相交,就像把空气冻住了一样,在堂下站班的衙役们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时,兰女的父母从停尸房里走出来,彼此扶持着,擦着眼泪,看见这一幕,不敢上前。
萧风忽然道:“严公子,有件事我不太明白,你显然是在打死兰女后,临时布置的这个圈套,否则你完全可以做的更严密的。
你为何要这么仓促呢?好好计划一下再从容推动圈套,不是更好吗?
想来想去,应该是你也觉得兰女就这样白白死去太可惜,再想找一个这样符合王府侍妾气质的女子,不容易吧。
所以,你究竟是为什么打死兰女的呢?虽然你府中美女无数,可像兰女这样的,不是该奇货可居,留待大用场的吗?”
严世藩一愣,他以为萧风既然这么聪明,应该是了解他的。
他是天才,他发动的计划,哪怕仓促,别人也破解不了,这是他的自信。
尤其是当时他喝了酒,吃了药,对自己的自信达到了巅峰。想到这这个计划,马上就让人实施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他却不知道,萧风问他的问题,其实是给别人听的。
严世藩只听见一声嘶吼,然后看见两个人向他扑过来。
这是两个他平时看都不会看一眼的下等人,虽然穿着新衣服,依然能看得出是那种蝼蚁般的下等人。
但此时这两人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就像失去了幼崽的野兽一样,眼角都流出了鲜血,就像要把他撕碎一样!
严世藩吓得连连后退,他从没有面临过这种局面,他的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