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方亮,锦衣卫已经带着禁军,按照名单分别上门提人了。
严府中,严嵩和严世藩。萧府中,萧风、俞大猷、谷虚子。
特务中,陆炳及陆绎、沈炼;张远及两个档头。
官员中,张居正、柳台、丁汝夔,五城兵马司中司指挥,顺天府郭鋆,大理寺许辉,工部赵文华。
皇族中,常安公主、裕王、景王各带侍卫首领。
另有刑部牢头、谈新仁、胭脂虎、刑部囚徒若干。
当嘉靖坐在皇宫内殿时,名单上的人,除了张远和胭脂虎以外,都已经等在了殿内殿外。
嘉靖坐在宝座上,神情疲惫,看了一眼下面的人,缓缓开口。
“今日除夕,本该休沐的。召你们前来,是因为昨夜京城大乱,且有逆贼进宫行刺。
其中纷繁复杂,牵涉之事甚多,朕不得不紧急处置。”
在场众人中,很多都是昨夜亲身参与的,自然不用装出吃惊的样子。
那些未参与的人,虽然也早已通过各种渠道略知一二了,但都及时地表达出十分吃惊的态度。
尤其是丁汝夔,虽然锦衣卫和禁军实际指挥权并不在他手中,但他毕竟是兵部尚书。
有人谋反行刺,他是第一责任人,必须表现得比别人更加愤慨才行。
“乱臣贼子,胆大包天!除了白莲教,只怕再无其他,敢如此丧心病狂!”
嘉靖对他的愤慨态度表示满意,缓缓点头:“具体的事儿,陆炳你来说吧。”
陆炳躬身答应,转向下面众人,声音极其平静,就像在说昨天京城鸡蛋两文钱一个一样。
“昨夜白莲教伙同倭寇,先后对皇宫、裕王府、景王府、严府、萧府发动了袭击。
叛贼处心积虑,倾巢而出,人数众多,且趁年关皇恩浩荡,与民同乐之际,丧心病狂,火烧民宅官宅十几处,制造混乱!
但京城各部门同心协力,经过锦衣卫、禁军、五城兵马司、顺天府、大理寺的奋力血战,最终反贼的图谋全部挫败,近乎全军覆没!”
陆炳的发言十分官方,尤其是后面那句,把能表扬的部门都包在了里面,绝不厚此薄彼。
中间那句话更是将叛贼的狡猾凶残抬到了极高的高度,这样才反衬出各部门的英勇顽强,不怕牺牲。
郭鋆和许辉暗自佩服,虽然事发仓促,等顺天府和大理寺出动时战事已近尾声,但陆炳还是分给了他们功劳的。
萧风心里一动,目光看向严世藩,严世藩也正看着他冷笑,显然知道他在想什么。
好手段啊,景王府和严府也同时遇袭,这样就混淆了叛贼真正的袭击目标,同时还洗白了严世藩的嫌疑。
不问可知,这两处的袭击一定是象征性的,最多也就是十来个人,大概是从进宫裕王府的人里分出去的。
声势想来比真正遇袭的裕王府和萧府搞得还大,但只是雷声大,呐喊火药多扔一点,伤亡肯定是极小的。
但真正让萧风吃惊的,是陆炳接下来的一句话,犹如炸雷一般,让萧风一下明白了所有的事儿。
“此次叛逆行动,计划周密,高手众多,京城防卫得以全胜,全靠三件事。
一是萧风道术精深,为张远测字得知京城恐怕有人行谋逆之事,虽不知是谁,也让锦衣卫提前得以准备。
二是严世藩出京后,察觉白莲教和倭寇进京的可疑踪迹,及时返回京城,请严首辅密告万岁,谨防刺客。
三是万岁洪福齐天,谈新仁刚好于日前投案自首,供述了盛世营造的营造队长,曾留下皇宫围墙的漏洞图纸,让我们进一步锁定了防范区域!”
萧风定定的看着严世藩,他真的低估了严世藩,不仅仅是低估了严世藩的狡猾,还低估了严世藩的狠毒无耻。
严嵩夫人死得蹊跷,萧风事后想想,九成与严世藩提前准备,丢车保帅脱不了关系。
萧芹和严世藩勾结多年,共图大事,此次倾巢而出,拼死一搏,他说出卖就出卖,毫不犹豫!
这些还都说得过去,罗文龙可是他生死相托之人,他这一告密,等于也直接将罗文龙带领的倭寇队伍也置于死地了。
不管刺杀裕王能不能最终成功,在有了准备的京城防卫之中,这支倭寇队伍能逃出去几个人?
这些人在他看来,都是棋子,不但要拼着性命去完成他的目标,之后还要用性命帮他重获信任,咸鱼翻身!
陆炳看向萧风,咳嗽一声:“昨夜裕王府和萧府交战最为激烈,萧府幸亏有来贺喜的武当道众,才力保不失。
裕王府则损失惨重,侍卫死伤大半,幸亏裕王临时起意,跟随常安公主到萧府过夜,才躲过一劫。”
严世藩也看向萧风,目光中除了怨毒,也有欣赏。萧风猜到了他会派人刺杀裕王,提前唱了空城计,却把侍卫们当了牺牲品。
为了不让严世藩提前察觉,既不能增加太多人手,吓退对方;也不能让展宇离开,引起警觉。为了诱敌全歼,萧风的心也够狠的。
萧风没看严世藩,而是看向了站在裕王身边的展宇,展宇用白布包着一条胳膊,腰间、腿上也都包着白布,兀自往外渗血。
展宇自然是知道裕王不在府中的,但他仍然带着侍卫们拼命拖延时间,就是为了等援兵赶到,全歼敌人。
萧风没有要求过展宇一定要死守,但他也没有告诉展宇可以提前跑。这是一场战争,战争每个士兵都有自己的使命,都面临牺牲,包括他自己。
陆炳继续:“只是此次事件太过庞大复杂,其中有许多难明之处,故此将大家请来,弄个明白,也好论功行赏。”
既然提到论功行赏,也就是嘉靖已经定了调子,虽然他被折腾得半夜没睡好觉,但总体来说,这是一次成功的战斗,胜利的战斗。
皇帝怕什么?有人以为皇帝怕灾荒,怕造反,其实只要这些达不到威胁皇权的程度时,皇帝是不怎么在乎的。
皇帝怕的是刺客。中国的刺客历史源远流长,春秋战国时期的专诸、聂政、要离、荆轲,到博浪沙的大铁锤,每一个有点功夫的反贼,都是半夜里没落地的那只靴子。
嘉靖也不例外,他也怕刺客。这次天下刺客聚会京城,被自己来了个一勺烩,实在是很开心的事儿。楼上姑娘的靴子扔完了,老头也可以安心睡觉了。
但开心归开心,皇宫的城墙毕竟被人家掏了个大窟窿,今天早上黄锦还带人盯着维修呢。
而且东厂和萧府、刑部捕快打成一团,监狱里死了很多犯人,这事儿也都得弄清楚!
有功可以不赏,有过不能不罚!这是古往今来所有帝王的原则。因为有功不赏最多是心有怨言,有过不罚却会丧失帝王的威严。
心有怨言算个屁,哪个帝王下面不是一群暗骂昏君的,耽误吃还是耽误喝?某人说得好,有怨言的人多了,你算老几?
但帝王失去威严,确是极其要命的事儿,搞不好下面人就会生出非分之想,这个是分步骤的。
第一步:皇帝很好啊,很有人情味儿啊!
第二步:皇帝也有七情六欲,也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吗!
第三步:皇帝就是普通人,我也是普通人,我凭什么不能当皇帝?
第四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
事情搅在了一起,陆炳决定先从简单的事儿开始,比如城墙上的大窟窿,就比较简单。
“谈新仁,你虽献图有功,但当年此宫墙修缮,正是你的盛世营造干的。你说这故意留下的漏洞你不知道,有何凭据?”
谈新仁在来的路上,就这个问题已经想了一路了,此时毫不犹豫,跪在地上喊冤。
“陆大人,我只是东家,盛世营造的图纸、施工,一向由营造队长负责,此事京城中人人皆知。
不但是我家,只要是规模够大的营造队,都是如此。
小人委实不知,小人是后来破产后,从营造队长的房中得到的图纸。”
陆炳喝问道:“那营造队长现在何处?”
谈新仁悲痛地说:“营造队长死在了春燕楼,是马上风死的。后来听说,其实是被白莲教的人杀死的。”
其实这些话,昨天谈新仁被带到诏狱时,陆炳已经简单问过几句了,此时重问一遍,主要是给众人听的。
“何人告知于你,营造队长的死有蹊跷?”
“回大人,是汪直汪将军。小人这段时间一直在海岛躲藏,颇得汪将军照顾。
因此小人将图纸的事儿告知了汪将军,汪将军一听大惊,当即让我赶紧回京自首,我才回来的。”
“你好端端的,为何到海岛躲藏?当初你既然看到图纸有问题,为何不及时上报朝廷?”
关键部分到了,谈新仁咬咬牙,鼓起勇气,大声回答。
“大人,小人罪该万死!小人利欲熏心!小人开始确实不知厉害啊!
当初小人看到图纸时,只想到是营造队长和赵文华侍郎为了中饱私囊,以次充好,并未想到更多啊。
小人当时赔了萧大人三十万两银子,穷困潦倒,自以为抓住了赵侍郎的把柄,就写信给他,意图敲诈。
想不到赵侍郎不但不给钱,还派人来一把火烧了我家,我看那帮人很像是忍者杀手,就赶紧逃命了。”
听到忍者二字,陆炳心里一动,目光扫向严世藩。严世藩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神情自若。
从在殿上看到谈新仁开始,赵文华就一直提心吊胆。
他虽然不知道谈新仁为何在此,但自己和谈新仁之间的勾结牟利可不是一次两次了,数额也都不小。
但即使如此,他也万万没想到竟会是皇宫城墙图纸的事儿!
当听说此次谋逆行动和皇宫城墙图纸有关时,赵文华脑子嗡的一声,三魂七魄丢了一大半!
此时听谈新仁将事儿推到他身上,赵文华赶紧大声喊冤。
“大胆狂徒,竟敢血口喷人,污蔑朝廷命官!陆大人,此狂徒与我仅仅只是工作关系而已!
他是给我写过信借钱,但本官一向清贫,哪来钱借给他呢?于是就婉拒了他。
他后来就又写了封信,信中胡言乱语,说什么营造队长的图纸在他手中,勒索本官一万两白银。
可本官只觉得他是穷疯了,什么图纸值一万两白银,所以本官并未理睬他,也从未见过这份图纸。”
陆炳看着赵文华:“你身为工部左侍郎,经过工部的工程都要有你审核验收,难道你没有见过皇宫宫墙的图纸吗?”
赵文华道:“验收当然要有图纸,但皇宫宫墙的图纸并无问题啊。图纸就在工部,大人此刻就可以让人去取,一看便知!”
陆炳也不废话,立刻让锦衣卫去工部取来图纸。
一看之下,果然如赵文华所说,图纸十分严谨,用料要求也很明确,和谈新仁上交的图纸截然不同。
陆炳拿着两份图纸,沉吟片刻:“工程最后是要验收的,这些以次充好的宫墙,是如何通过验收的呢?”
赵文华久在工部,并非只会贪钱不懂业务的废物,在工程上还是有些业务能力的。他指着谈新仁的那份图纸。
“陆大人,从这份图纸上看,营造队长十分狡猾,他以土砖代替青砖,但那土砖也并非沙土,而是夯土。
夯土本身也很紧实,不遇尖锐物体穿刺,其承重并无问题,且敲击时的声音也与青砖相似。
宫墙的外皮抹得很厚,他们所用的泥为胶泥,即使不加白汤,几年之内也不会剥落。
因为宫墙完工后涂上红漆,工部验收工程之时,担心破坏漆面,只会以木锤敲击,不会以铁锤敲击,故而被他们瞒天过海了。
此事本官有管理不严之责,愿请万岁降罪。但此图纸和工程造假一事,本官委实不知,请万岁明鉴!”
陆炳转向谈新仁:“你认为此事与赵侍郎有关,可有证据吗?”
谈新仁确实没什么证据,不过他自有一番道理。
“大人,那营造队长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以次充好,留下漏洞呢?这万一被查到,是掉脑袋的罪啊!
若是无人指使,他为何要这么干呢?若有人指使,只有赵侍郎管辖此事,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赵文华大怒,指着谈新仁道:“还有你呢!你也可以指使营造队长干这件事!他端着你给的饭碗,当然会听你的!”
谈新仁连连磕头:“万岁,陆大人,若真是小人所为,小人巴不得此事一辈子没人知道才好呢。
小人自然不敢给赵侍郎写信勒索银两,更不敢跑到京城来告发此事啊!
而且,小人刚一勒索赵大人,家里就被人烧个精光,若不是提前躲藏,只怕全家都被灭口了。
赵大人若不是做贼心虚,何以要杀人灭口呢?”
赵文华又气又急:“你写信来胡言乱语,本官不理你就是了,我一天有多少大事,哪有心思跟你计较!
说什么杀人灭口,我吃饱了撑的吗?别说你一封信,都察院弹劾我的御史我都没杀,我杀你干个屁啊!”
赵文华都不顾君前失仪了,是真的气疯了,他无缘无故地被人污蔑参与造反,这可是祸灭九族的大罪啊!
苍天在上啊,我赵文华只是个普普通通,本本分分的贪官而已啊,从无非分之想啊!
我勤勤恳恳地工作了半辈子,干到三品大员的位置,离二品半步之遥,贪点钱,睡几个青楼的女明星,过分吗?
这时严世藩咳嗽一声,吸引了陆炳的目光后,缓缓开口。
“陆大人,此事其实也并不难解,草民倒有些见解,不知当讲不当讲。”
严世藩刚死了娘,又死了夫人,此番又有报信救驾之功,嘉靖对他已不像前两天那么厌恶了,微微点点头,陆炳自然也表示同意。
“陆大人,草民从旁听了一会儿,觉得其实此事应该是白莲教的手段。
想来白莲教在京中的眼线,得知了谈老板的盛世营造接下了皇宫宫墙的工程。于是他们找到了营造队长。
不知用何等手段威逼利诱,让营造队长瞒天过海,在宫墙上留下了漏洞,之后为防秘密泄露,又杀了营造队长灭口。
这是白莲教的一贯手段,不足为奇。只是他们没想到,营造队长留了一手,将真实的图纸藏在自己家中。
此事赵侍郎自然是不知道的,且差使上确有疏忽之处,未能查验出宫墙质量问题。
而谈老板破产后,把徒弟房里的东西都带走了,后来意外发现了图纸,自作聪明地以为此事与赵侍郎有关。
因此才向赵侍郎勒索钱财。赵侍郎不明所以,自然不予理睬。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白莲教细作想来无孔不入。
此事应该是被白莲教得知,为了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白莲教派人烧了谈老板的房子,意图毁掉图纸。
陆大人,草民的推测,你以为如何呢?”